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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堂證券

婆婆打著一把嬌紅大傘在銀行的自動樓梯上,上上落落,開合開合。

當然,無人有閒情理會她,今天是什麼日子﹖「四十大盜」招股的第一天。大家都匆匆忙忙向上層走,尋找龍尾所在。我也是的,為何硬要看罷美國的晚間經濟新聞才來﹖現在過了九時,肯定要排隊了。中簽機會的確很微,但,怎也要一試。上回「羊鋼」中簽率也是二萬八千八百分之一,結果一抽成功,288多好聽,我就是其中一份子呀,現在想來也是甜美,上天對我總算不薄,何況,今次明明就聽見大盤清脆的呼召,咋晚夢中,我還看見股神一身畢挺的西裝,亮著油頭,帶著微笑,像長官在電視前跟子民發放宣言一樣,坐在我面前,說「買罷,買罷」,這不就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兆頭嗎﹖

果然,交表的隊伍已轉了三個大圈,等等罷。再想,一大清早,剛翻起累眼,便看見婆婆的大紅傘,信心更是上漲高開,這一片大紅,管它曾是什麼政治符碼,意識型態再現,現在就是單單純純的紅,一個新興市場的化身,一個按盤的顯示,紅色為升,買入;綠色為降,賣出。好好好,一片大大的紅,要我等多久都不是問題。

愈想愈美,歡歡喜喜向前望。

「先生,阻你幾分鐘,我們銀行想向你介紹一項全新的低息貸款產品,可加大你買股的資本不需任何….

一位年輕有禮的女孩,走到我跟前,溫溫柔柔地說。

「先生,手續很簡單,馬上可以辦妥….…只要….

我看著她不停地說,一句也聽不入耳,終於忍不住說:「小姐,不用說了,多謝了,妳的產品我不會有興趣的。」

「為何,先生﹖」

「妳對股民心態不認識呀﹖」

「先生可不可以具體地說﹖」

「妳看妳這件上衣﹖」

小姐按按自己胸口,面微紅地再問:「有什麼問題﹖」

「有什麼問題﹖是deep V 呀﹗有哪個散戶不怕呀﹖妳見過鬼怕不怕黑﹖」

「但,但,先生,有危才有機嗎﹖這不是投資精神嗎﹖」

「哈哈,也算妳牙尖咀利,但,唉,妳那副眼鏡,是909090出品的,剛跌停板呀,害得我夠慘了,當我追高買入後,它竟忽然插水,一跌不起;再看,妳那雙鞋,是56783出產的,市盈率超高,叫我們怎買呀;還有,妳手執的鉛字筆不就是雷聲大雨點小的87654出的,路演時,說得多好,什麼有寫字的人就有它們,必能成為世界第一筆股,真是不知所謂啦,一開盤就跌得不見影了不要了,多謝啦,錯呀,全錯呀,算罷,算罷,妳跟其他人說啦。」我愈說愈激動,聲線很大,態度肯定不好。在我連環反擊下,年輕女孩一臉漲紅,微有淚光地走開。

排在我身後的太太憤憤加一句:「個細路女都係想做好份工啫﹗」

我近乎本能地回應說:「今時今日的服務態度,不認識準顧客的心態,就未做好份工啦。」

大家無語,繼續排隊。不知為何,今天隊伍其慢,這樣大的一間總行,人手怎會缺。

我不耐煩地左搖右擺,又歎氣,又看手機新聞。

排在前面的伯伯說:「今天是我們老人家出生果金的日子,銀行可能把一些人手調了去蓄儲部。」我往伯伯指的方向一望,果真有很多位銀髮老人在等候。

「生果金不是自動轉帳的嗎﹖公公婆婆為何不在櫃員機取錢,也可以去其他分行,為何要來總行﹖阻人發達要不得呀。」

「先生,你對老人家心態也一樣不了解,公公婆婆都都愛打簿的,真要看見紅簿仔出了708三個數目字,才能安心,才覺得真的有錢,何況,銀行分行關得的,都關了,我們很怕櫃員機,眼又朦,手又慢,後邊有人偷看密碼又不知點算,總之,不想老遠走來,也要來,真的很累,很累的。」

708,唔,708增長好,係好馬,下周一公布第三度業績,仍該有百分之十五上漲空間,不錯的。」

「先生,你訓醒沒有﹖708不是股票代碼,是老人生果金,承惠政府七百零八元呀,老人家要用一個月的生活費呀。」

「用一個月﹖嘩,幾百元才夠我入股的手續費。唔,伯伯,你又為何買股﹖」

「邊有錢買呀,錢搵錢怎可能是我們基層老人玩的,不過是有人給我廿元,叫我替他交表,一陣,終於可以歎杯奶茶了,真是歡喜,好耐無飲過。」

伯伯的話,給我很大啟發,馬上用手機上網,查看有關香港老人情況,哈,原來自己一直忽略老人產品,下次如有老人院、求命鐘上市必定不能放過,又或單身老人宿舍私有化,更是機不可失。

我低頭細想時,忽然有人「小李,小李」地叫。

抬頭看,原來是十多年沒碰過面的舊同學阿樂。我馬上避開他的眼神,假裝聽不見,可是,他的手已經拍在我的肩上說:「喂,小李,不要躲了,老同學一場,飲杯茶罷。看你面青眼黑,吃點東西罷。」

飲茶﹖﹗我心裡馬上出現一串問號:一,股市快開,我不看盤而去飲茶的話,會不會有損失﹖二,阿樂如此熱情,他向我討教心得的比率大,還是問我借錢,或是叫我買保險的機會大﹖三,我早上開盤前通常都不吃東西,飲茶對我整天的運程有多大的影響﹖四…..

我還未想好,把表格交了後,就給阿樂半拖半拉地來到停車場

一看見他的日本車,後面掛著寫著「小心熊出沒」的牌子,我就下定決心,堅決不去飲茶了。

阿樂是聰明人,馬上說,「這個嗎,好的,好的,對面有間 大肥牛茶餐廳,有電視財機新聞看,可以罷,很近,我們走過去,來,現在就走。」

我找了個對著電視的位子坐下。

不知怎樣,坐下來,頭開始暈,阿樂說什麼,其實聽得不太清楚,他好像當了醫生。我妹妹最近是他的病人。我好像五年沒見過她。她好像仍怪我在母親葬禮上不停進進出出,打電話入股。他好像發現我們家族有些什麼。叫我什麼什麼的。視線越來越模糊。天旋地轉,東西都失了焦點,我只看得清電視上幾隻重覆又重覆的字——升、漲、回、套、跌、退、拋、售……眼前也浮現今早看到的婆婆,她帶著面具和一把大紅傘在樓梯上跟我笑。不得了,撐不住了,快要倒地時,我跟阿樂說:死了也不賣,我那隻天堂證券。 2007年1 2月9日刊於星期日明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