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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在自作聰明

最近完成了兩篇版面較大的人物訪問,很難做,效果不好,一是Creative Commons 的Lawerence Lessig, 文章叫集體智慧 創意共生–cc點點的分享,另一位是文字音樂都厲害的劉索拉: 女王狂想 權力共枕—專訪劉索拉

過程中,無力感很強,眼前人太豐富,對自己的創作、理念、價值都清楚不過,做訪問的人自以為問了能把對方定位的問題,都是徒然,只顯得自作聰明。雖早過了把自己看得很緊要的階段,做記者很容易墜入自己的陷阱:一是(自覺)經歷太多,少了對人對事的敏感和好奇,一切都見怪不怪,我最不想做這樣的老油條,沒有好奇心,我會自殺的;一是自製舞台,以為拿著的問題是劍,中正對方要害才罷休,不技術擊倒不能盡顯自己威風,也希望自己不要誤墜好勝羅網。

不過,真要做好一個訪問,需要花大量時間做research、做contextualisation,再花大量時間來思考、分析,才能問出有趣的問題。但以篇數計的稿費卻小得不成正比,事前花的時間為何不計數﹖唉..真是小得可憐,唉,若果不兼職教書,我只可以吸風飲露。如此這舨的待遇,怎可以持續做好的東東,又如何吸引新人入行﹖創意工業為何沒有文字工作的份兒﹖

女性書寫,沒完的政治—訪問李昂

女性書寫除了是個人情感的傾瀉,也是修辭政治的舞台,充滿符號再現的聰明戲謔;更可以是一場文化介入的開始,一次跟主流價值的搏鬥,以及個人跟他者、世界關係的再造及重整。

台灣著名女作家李昂,本身已是豐富的文本:17歲寫下教人驚豔的《花季》,技巧圓熟地寫出少女對性好奇又焦慮的懸念,製造出荒謬不安的黑色戲劇效果。以後作品如《有曲線的娃娃》、《人間世》、《愛情試驗》、都以女性的本位、細膩的筆觸,叫人直視男女在性、愛關係的權力拉鋸;還有先後引起轟動及爭議的《殺夫》、《暗色》、《迷園》、《北港香爐人人插》等,被喻為「最受爭議的台灣作家」。到底李昂怎樣看待書寫,她每每對應著怎樣的女性、權力及政治的關係﹖十二月初,她應邀嶺南大學為駐校作家,有機會直接訪問她。

建構台灣本土性

李昂不少作品都以建構台灣的本土性及自主性為軸,哪怕是《迷園》的雙線敘述,邊寫淒迷愛情,邊寫政治訴求;還是《自傳の小說》的虛幻真實交纏,都在在書寫台灣百年的發展、民族的變異。但是,在全球化的脈絡下,區域身份變得越見不定及浮動,建構本土,還有什麼意義﹖「最近,意大利等歐州國家都著意地推行『慢食』運動,亞洲國家如韓國也致力捍衛本土文化精粹,其實,大家都怕,怕被『全球化』、『單一化』吃掉,本土意識反而抬頭,當然,另一極端,是原教旨式的本質化的出現,但正正是全球化下,本土意識的建立更顯重要。」李老師的說話跟短髮一樣清爽。

「台灣的本土文化,即台客文化,一種混雜了美國、日本及原住民的台灣本土文化,性質上,跟你們香港的『雜交文化』有些像,很活潑,都是本土在對應外來文化的過程而來的。」

當時不懂追問李老師,後翻查資料,發現「台客文化」、「人人都是台客」等論述近年開始被建構為抗衡美、日、韓文化的台灣特色,如檳榔西施、歌仔戲、伍佰及陳昇的台客搖滾;當中對台語的認受,突出了沖著「中國化」而來的「台灣性」。而在文化產業的促銷下,「台客」跟消費主義、青少年次文化也有近親的關係。

「香港跟台灣一樣焦慮,都是小島,地少人多,怕中國經濟強大後,被國際邊緣化,怕被中國其他城市取替。你們常常就被拿來跟上海比較,其實,以我今次來港的經驗,你們的國際視野、生活文化、語言溝通都遠遠超前上海起碼十年,上海要放下「我們才是真正的東方之珠」的大國沙文主義,才可以追得上你們。不過,我最擔心的是台灣的經濟,再差下去,進一步失去文化認同及自己的獨立性。」

「是的,我寫《看得見的鬼》就是想創造一個想像的文化共同體,一個非人的國度,鬼國的寓言,一班不在大國中心主體的女鬼,在界外鬼聲啾啾,鬼國無疆。我希望見到的是一個多元斑駁、豐富包容的華人文化,內裡中、港、台各有自己本色,各有自己的語言,眾聲喧嘩。」

後設式書寫策略

李老師對多元發聲的擁抱,最能見於她經常使用的書寫策略:通篇的括號。如她第一本寫女同性戀者的《花間迷情》的序曲:

「她說她要寫一個故事,一個故事中的故事。 故事先有人寫過了。 (可是我們所有的人都相信我們的故事永恆。)

她就是不甘單線的敘述,或是前後矛盾,或是反覆質詢,為讀者提供更豐富的閱讀面向及可能。

此外,她以女性本位,寫性,寫愛慾,以情色書寫顛覆男性在文學出版、政治書寫等等公共領域的主導權。相信,只有在女人的筆下,陽具才會失去祟高地位,被戲謔為「一條條、一截截,大便」或是「像踩著有筋有絡的豬腸,噗哧吐出一股白色的黏糊濃液」 (《看得見的鬼》21-22)

「性及政治都是社會的禁忌,最爭議的主題,我就要以此來打開男性霸權的缺口。過往的文學作品都只是男人寫女人,女人為何不可以寫自己獨特的處境、身體及情慾﹖我現在最關心的,仍然是女人,但為何女人不可以寫男人﹖我將來可能會改寫男人,直到男人說:「嘩,才沒有想過男人可以這樣寫」才罷休。」

雖為女性發聲,寫出性別政治的複雜糾纏,她卻沒有得到女性主義者的認同。

「我是最受爭議的作家,就因為兩邊不討好,主流的,說我太激進、太前衛;女性主義者又批評我政治不正確,例如認為《迷園》的女主角主體意識不夠強,為何女人最終要靠男人,才有足夠的資金重建迷園等等。」

不要政治正確,她會如何界定「女性書寫」﹖可參考她為日本女小說家吉本巴娜娜的小說《身體都知道》的中譯本序:

「吉本小說中一種屬於女性特有的敏銳與觸感,鋪灑在小說介於生死、靈異、時空界面的轉接中,有一種奇特的動人力量。我常愛將這樣的寫作稱作「女性書寫」的特色之一。——-對人生的境遇、情感的動盪,別有一翻細膩的訴說。」

失效的姊妹同盟

《花間迷情》裡有一段關於三個女人一起上床的性描寫,「她們三個,沒有人有突出的陽具,也無須在三者之間爭那唯一……會不會因此較少嫉意、較少競爭、較少操控……。」(112)

這真的是李老師的理想圖像嗎﹖沒有陽具的關係,姊妹間就能平等共存嗎﹖真的﹖

「不,不是這樣,女人跟女人的情誼是最難處理的,姊妹同盟不會有效,即使沒有權力鬥爭,只要是愛人關係,也會為爭奪更多的愛,更多的注目而競逐,女人遇上愛情總會虧本,但到底是out of power 還是out of love 是個非常有趣的書寫的題目,我以後會再寫。」

「是的,女人最大的阻礙就是愛情,面對愛情,就會妥協,放下友誼。」

雖不盡同意李老師此話,女人未必離不開私領域的框絆,也可離開為愛情消磨至盡的灰路,但女人跟女人間的情誼,幼細糾結,時離時合,相信仍有很多有待發掘的書寫空間。

李老師著作等身,三十多年,創作不倦,她笑言自己從沒有正式做過一份工,因為寫作是唯一技能。她一直保持創作活力,一方面堅持手起刀落,探討社會制約下的性別問題、權力政治,一方面以不同介面入手,最新作品《鴛鴦春膳》展現的是飲食、性、權力的暴烈與溫柔,且看她怎樣形容女人那話兒

「那牡蠣無頭無臉也不知哪邊是頭是尾,因此也看不出是死是活,一顆顆的聚集、層層堆疊倒也不見壓壞彼此。手往下切撈,只要不太大力,不至於弄破那肥腴軟白的肚,而帶重重垂邊皺褶的裙身,會紛紛的自指間指縫滑過。」

連閱讀也變成一次「華麗的冒險」,叫人震顫。

她說過自己不再是「黑暗的李昂」,她需要「希望」「年紀大了,真的知道人生是需要希望的,過往的古典作品死了太多人。」是的,拆開了權力的面相,剖開了政治的把戲,需要更大的能量去舉步、去踏前,願「希望」為女書這個抗爭場域,亮起書寫生命的光亮。

刊於2008年1月7日《經濟日報》讀書版